李加建｜我把农村的阶级界线搅得个稀巴滥（下）
我把农村的阶级界线搅得个稀巴滥（下）
李加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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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有个朋友名叫张居定，1957年打成右派，从学校开除教职，送到大集体制的市第二建筑公司钳工班当钳工。1976年，他所在的单位市建二公司，派人到省工业展览会参观的人，带回一份由十九冶金部电安队制作的《手提水冷电焊机》的简单资料，交給公司电工班进行仿制，最终未能成功。1977年4月，这个任务又交给公司机电车间钳工班张居定。居定是我多年的好朋友，他知道我在空军部队电台工作过，便来找我和他一起共同开发这个产品。经我向公社书记讲明这个产品试制成功后的巨大经济效益之后，同意我每天由乡下到城里市建二公司参如试制工作。
我和居定不清楚电工班仿制失败的原因，但我认为，制作这种水冷焊机的关键，在于水下绝缘。它的水下绝缘胶，是以环氧树脂为主，加入稀释剂、增靱剂、固化剂等组成，需要按一定程序在不同的温度下恒溫固化。
二公司没有专用的恒温设备，于是，由我设计、制作了一台《可控硅自动恒温箱》。
从工业展览会带回的那份简单资料，没有水下绝缘胶的配方数据，解决这个问题，必需有相应的化学知识。化学，我是外行。几十公里外的富顺城郊，有个内迁的颇具规模的《晨光》化工厂和研究院，我请生产队开了个介绍信，去那里寻求解决。
接待我的是研究院一名技术员，姓潘，他一看介绍信，便有些奇怪：当时全市、县农村极少用上电的，哪来什么“生产队电工”？我向他提出的一些问题，显然也不是“生产队电工”所能提出的。他又抬头看了我一眼，慢慢点了点头，会心地一笑，好像明白了我是一个挨整的知识分子。
于是，他提供给我试验的材料，全免费。
我在晨光研究院一边请教老潘一边自己试验，六十多次，终于合成了膨胀系数与铜线一致的绝缘材料，解决了《手提水冷电焊机》水下绝缘的难题，并用他们的恒温设备，进行了焊机內部的绝缘固化处理，正在这开始试制样机的关键时刻，我在从乡下到城里的公路上遭到车祸，右腿被拖拉机货厢角钢碾压，肿大僵直，一着地便疼痛难忍。在农村，没兴什么“工伤”，更何况我是一个被专政的右派份子。公社给我做了一副双拐杖，我就每天柱着双拐，从生产队“拐”行几华里到大山舖乘公交车去城里，下车后再“拐”行几华里到市建二公司。直到4月30日这天样机试制出来，我才去医院诊治，由当时全市最著名的两个右派外科医生主刀，把我肿胀的右大腿切开，发现被角钢碾压断裂的四头肌由于长久未得到治疗，己经萎缩再也无法修复，至今腿上留下一条很长很深的凹槽。
在试制样机的时候，居定发现原水冷焊机在整机结构有待改进之处，由他重新设计、制作了机架，把机壳由长方形改成椭园形，減少了佔用空间，增加了机壳強度。
样机试制成功，先后交给市建二公司机电车间、胜利公社农机站、晨光二厂、川南矿区油建大队的焊工们试用，反映良好。他们紛纷建议把这种焊机成批生产，以滿足农业机械化的快速发展、和工业上的高空、野外、移动单位的需要。
1978年4月，公社派我提着样机到成都电焊机研究所和电焊机厂进行测试。该厂技术科负责同志告诉我：这类焊机十分需要，国内很少生产这类焊机的厂家，省内也只有两个地方正在试制，因此还没有这类焊机的国家技术标谁。
对焊机各项性能的测试，效果良好。
就在这个月底，由大安区委生产组召开有市委工交部、市计委、市科委、市机械局等数十个单位参加的《手提水冷电焊机鉴定会》，确定这个机型有如下特点；
一，体积小，总重7公斤，是目前所知全国同类机型中最轻的。
二，由于水冷降溫，可以持续工作，不用像空冷焊机那样停机待冷。
三，釆用380伏工业电源和220伏民用电源，便于农村使用。
四，价格低廉，大大有利于推广。
五，为国家节省大量有色金属和铁磁材料。
会上，各单位一致认为这种电焊机具有強大生命力，广阔的发展前景，决定由胜利公社建厂，成批生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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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许是动静闹得太大，后来我听说，区政府和区党委有的头头，把公社书记刘泽民喊去狠狠批评了一顿：李加建，57年全国批判的大右派，自贡哪个不晓得？你还敢重用他？
“你们不是说对这类人要限制、利用、改造吗？我这是按这个原则办的，利用。”刘泽民一拍胸口“出了问题我负责！”
刘泽民书记决定建立《胜利公社电焊机厂》。我是右派，当然不能当厂長，大队团委书记余礼清自称是我妻子的亲戚，让我推荐他担任名义上的厂长，我当“技术员”实际负责领导全厂的生产。
刘泽民书记照准。
近两百平方公尺的厂房挪出来了，工人来源不成问题，几乎全是公社“土贵二代”，几十个人。生产需要的车床、刨床、钻床、剪床等等设备，全得现买。我又每天背个挎包，里面装着淑兰给我烙的两块包谷粑、一瓶水，步行七华里，到大山铺乘公交车去市里(车票凭票在公社报销。发给我的出差补贴，省下来就可以给淑兰和女儿买更多的东西了)。通过弟弟和他朋友们的关系，我终于买到了这些设备的二手货；可是谁来教这些新工人呢？哦，这倒不难，我去新华书店，买回了《车工工艺学》《刨工工艺学》这些书，连夜读了，第二天就教他们怎么操作，装做一副长于此道的老师傅样子，其实，自己心里还是很紧张的。此即四川人所说的“吃胆大钱”之谓也！
《手提水冷电焊机》因为体积很小，內部所用的矽钢片只有15X3cm，我在市区工厂搜集他们弃置的边角余料，这样就大大降低了生产成本。另外，我还在原机型380V动力电源上加以改进，在绕组上配置了220V家用电源，这样一弄，就是在没有380V电源的偏远地区，也能很方便的用上了。
现在要成批生产了，焊机内部绝缘固化问题，当然不可能拿到《晨光化工研究院》用他们的恒温设备来解决，现买这种设备要花很多钱，这还得自己动手。
自己动手就自己动手！一是有“吃胆大钱”的冒险精神和亡命勇气，二是有从原来在部队搞弱电以后又在劳教队搞强电积累的经验。我搞了个简单的设计方案，画出了图纸，经过公社批准，去五金公司买来电源开关、绝缘瓷瓶瓷珠、电热丝、热敏电阻、温控开关、继电器和测温仪表，用砖砌了个双层可容12台机芯的箱体，土法上马，硬是把一座大的恒温设备造了出来，试运行全部指标达到要求，立即投入成批生产。
第一台产品出来之后，进行了仔细的成本核算；没超过80元！而市场上同样功率要两个人才抬得起走的空冷电焊机，售价是一千几百元。好，老子就来个“价廉物美”：标价300元！(美名之下获暴利！即今闷声发大财之前驱也。)
《手提水冷电焊机》由于它的多项优越性，很快在市场走俏、供不应求，特别是西北几个省和云贵高原地区，多有来信来电订购。为了扩大生产，我又在劳改释放人员中找来几位操作机床的老师傅，给他们优厚的待遇、礼遇，人人心情舒畅、热情高涨，于是产量大增！
想想吧，那是在70年代呵！有什么单位安得起用得起长途电话？有哪些工厂的销售人员出差能坐上又贵又少的飞机？我们一个公社小小的社办工厂，却经常接到我们的销售人员打来的这类长途电话：“下午X点，我在XX机场降落。”
同年，在公社评选“农业学大寨先进个人”活动中，我这个被专政的右派分子，被评选为“先进个人”上台戴大红花、领奖。其他贫下中农先进个人奖金每人二元，我的奖金是他们的十倍，二十元。
至此，农村的阶级界线已被我全部搅乱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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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年，在成批生产水冷焊机、大量畅销的同时，我又在计划由单一产品扩展到开发农用电子设备，并即将为民兵改进设计、生产《晶体管闪光瞄准练习器》50台，还为试制《通用遥控装置》作准备工作。
1979年3月，我的“右派”问题“改正”(即政府不负法律赔偿责任的中国特色平反)调回城市，离开了这个创造奇迹的小厂。
不久，这个厂升格为《自贡市电焊机厂》。
回到城市后，有几个厂家来高价收买我这个《手提水冷电焊机》的技术资料，那时候还不兴申请产品专利，但是这个产品是用乡亲们一背太阳一背雨的血汗钱开发出来的，我岂能昧着良心去发大财？
2017年4月8日凌晨。6月6日重订。
题图、插图：来源网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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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加建 ——
1935年出生于四川省富顺县。幼年参加共军，1957年整风运动中被定为"极右派"长期关押，1979年平反，复定为"老革命"。现为自由撰稿人，从事多种文体写作：为了捍卫历史真相，追索苦难根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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